巴黎初象 PARIS IMPRESSION（二）：獨處戀習曲

獨處，往往是最悲傷、最喜悅、
也最有創造力的時刻。

從巴黎回國後，只要是一個人時，無論吃飯、寫作、發愣、遊走街頭，腦中便時常迸出莎士比亞咖啡廳裡頭的人們，遙想著他們此刻的狀態。

啟程前往巴黎那陣子，很常看見喜歡的好萊塢女星 Natalie Portman 手拎一只印著粉藍書店為底的帆布袋，在街上遛著小孩的穿搭照。到後來細細一看，才發現袋上圖案極為眼熟，原來就是電影《午夜巴黎》中，被男主角 Gil 盛讚為最美書店、還是幾年前風靡一時，影星金城武那 “I See You” 廣告中的咖啡廳。

被盛讚至此的書店與咖啡廳，座落在風韻絲毫不因祝融肆虐而褪去的聖母院對街。而回顧書店歷史，最早並無咖啡廳在側，也不座落於現今位址。

1919 年，書店第一任老闆 Sylvia Beach 成立了專賣英文書籍的 Shakespeare & Company。一樓出租書籍，二樓則供作家歇息，而那稱巴黎為一席流動饗宴的海明威，便是老闆特許不需保證金便能自由借閱書籍的重要賓客。

1940 年，德軍佔據巴黎，這處被譽為英文文學世界青年庇護所的書店正式歇息。直至 1951 年，美國人 George Whitman 於巴黎左岸重闢同樣專賣英文書籍的書店，並在一代書店主人 Sylvia 離世後，將二代書店繼續命名為 Shakespeare & Company，持續提供旅人寫作寄居，以示對傳奇書店的敬意。

被譽為「書店裡的烏托邦」的書店現址，據說曾待過 40000 名旅人。現今書店的主人是 Whitman 的女兒，而她那美麗的名字 Sylvia，便是命名自父親對一代書店主人的尊崇。

「我想要開一家文學咖啡館，這裡烹調的每一道料理都要在我的監督下。妳也知道，做出一塊像樣的檸檬派只有一種方法。我現在該做的事，就是把自己鎖在房裡，然後發明出一種類似迴紋針的東西。我得籌到足夠的錢把書店後面那一家店買下來，然後我們就可以把牆壁打破，店舖就可以往後延伸到窮人聖朱利安教堂（St Julien le Pauvre）的花園。妳知道巴黎最老的樹就長在那兒嗎？去看看吧。我們要舉辦盛大的開幕派對，還要邀請所有人！」

咖啡廳的外牆上，刻畫著這席 Whitman 生前所說過的話。當時在資金不足的情況下，那席在書店旁開設咖啡廳的願望一直無法實現。一直到近五十年後，女兒 Sylvia 終於為父親實現遺願，而父親當年的宏願也就這麼被細細刻畫在店牆上。

「那時候我們很窮，也很幸福。」 Whitman 留下的心願不斷讓我想起海明威在《流動的饗宴》中寫下關於 1920 年代旅居巴黎的心境。

同樣身處老年時期的他們，回頭看這段巴黎歲月，回想起那些靜靜流淌、尚待完成的心願，究竟是如海明威般懷想未經戰火摧殘的的寧靜自適，抑或如 Whitman 心中那波瀾壯闊的滿心期許，我已無法知曉。

然而，能肯定的是，巴黎作為年輕時旅居之處，畢是難以忘懷、儘管窮困潦倒卻仍畢生緊隨的回憶。

這天，我花了一上午，靜靜地守在咖啡館內。相較左岸熙來攘往、座位比鄰嘈雜的店舖，莎士比亞咖啡館給了我久未拾起的平順之感。我好久沒有目睹此般奇景，店內每張桌子幾乎皆是一人獨坐的身影。除了收銀機的鈴響、磨豆機的吟唱、店員問候的輕巧、報紙翻閱的窸窣，幾乎再無其他聲響了。

擇了面窗的高腳椅坐定，這才發現所有結伴而行、須要闊聲交談的人們都坐在戶外區了。整座咖啡廳內頭，好似舉行著一場橫躍失落的、垮台的一代作者間的時空對談。

鄰座的爺爺浸悅在手中的書本內，似乎是店內的常客，店員們每隔一段時間便上前詢問拿鐵是否需要續杯。而我身後坐滿了一位位埋首在紙堆，筆尖舞動著華麗草寫，正孕育著一齣齣故事的寫作人們。

Belle Epoque.
我從包裡掏出筆記本，在裡頭寫下：美好年代。

咖啡館裡頭，人人孤身埋首，心是靜的，但氣氛卻是輕快的。一整個上午，我用快門凝結眼前美景，以筆尖梳理心頭之想，沒有任何外來訊息干束，倍感暢快。說實話，平日成天在台北街頭過慣了緊繃的日常，好久沒有擺脫那股總是隱約作響的你爭我奪、我追你跑之感，體會到這樣的平心靜氣了。

陪伴，不代表一定要有個人守候在側 ；
孤單，也從不等於獨自一人時的生命留白。

無論身處何地，心中之想，總能映出心態之境。能靜下來了，何處都是設備周全的劇場，等待著你上演動人的劇本。

用再好不過的幸運，我在店員的 “You’ve got the best luck” 聲中嚐到店裡最後一塊檸檬塔，再次望向鄰座徜徉書海的老爺爺，與手中的馥列白一樣充滿饒韻，自成風景。

Milly, Paris, 2019 summer.